李世民《帝范》

序曰:朕闻大德曰生,大宝曰位。辨其上下,树之君臣,所以抚育黎元,钧陶庶类,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皇天眷命,历数在躬,安可以滥握灵图,叨临神 器!是以翠妫荐唐尧之德,元圭赐夏禹之功。丹字呈祥,周开八百之祚;素灵表瑞,汉启重世之基。由此观之,帝王之业,非可以力争者矣。

昔隋季版荡,海内分崩。先皇以神武之姿,当经纶之会,斩灵蛇而定王业,启金镜而握天枢。然由五岳含气,三光戢曜,豺狼尚梗,风尘未宁。朕以弱冠之年, 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夕对鱼鳞之阵,朝临鹤翼之围,敌无大而不摧,兵何坚而不碎,剪长鲸而清四海,扫枪而廓八纮。乘庆天 潢,登晖璇极,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

汝以幼年,偏钟慈爱,义方多阙,庭训有乖。擢自维城之居,属以少阳之任,未辨君臣之礼节,不知稼穑之艰难。每思此为忧,未尝不废寝忘食。自轩昊以降,迄至周隋,以经天纬地之君,纂业承基之主,兴亡治乱,其道焕焉。所以披镜前踪,博览史籍,聚其要言,以为近诫云耳。

卷一

君体第一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 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

建亲第二

夫六合旷道,大宝重任。旷道不可偏制,故与人共理之;重任不可独居,故与人共守之。是以封建亲戚,以为藩卫,安危同力,盛哀一心。远近相持,亲疏两 用。并兼路塞,逆节不生。昔周之兴也,割裂山河,分王宗族。内有晋郑之辅,外有鲁卫之虞。故卜祚灵长,历年数百。秦之季也,弃淳于之策,纳李斯之谋。不亲 其亲,独智其智,颠覆莫恃,二世而亡。斯岂非枝叶不疏,则根柢难拔;股肱既殒,则心腹无依者哉!汉初定关中,诚亡秦之失策,广封懿亲,过于古制。大则专都 偶国,小则跨郡连州。末大则危,尾大难掉。六王怀叛逆之志,七国受鈇钺之诛。此皆地广兵强积势之所致也。魏武创业,暗于远图。子弟无封户之人,宗室无立锥 之地。外无维城以自固,内无盘石以为基。遂乃大器保于他人,社稷亡于异姓。语曰:“流尽其源竭,条落则根枯。”此之谓也。

夫封之太强,则为噬脐之患;致之太弱则无固本之基。由此而言,莫若众建宗亲而少力。使轻重相镇,忧乐是同。则上无猜忌之心,下无侵冤之虑。此封建之鉴也。斯二者,安国之基。

君德之宏,唯资博达。设分县教,以术化人。应务适时,以道制物。

术以神隐为妙,道以光大为功。括苍旻以体心,则人仰之而不测;包厚地以为量,则人循之而无端。荡荡难名,宜其宏远。且敦穆九族,放勋流美于前;克谐烝乂,重华垂誉于后。无以奸破义,无以疏间亲。察之以德,则邦家俱泰,骨肉无虞,良为美矣。

求贤第三

夫国之匡辅,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尧命四岳,舜举八元,以成恭己之隆,用赞钦明之道。士之居世,贤之立身,莫不戢翼隐鳞,待风云之会;怀 奇蕴异,思会遇之秋。是明君旁求俊乂,博访英贤,搜扬侧陋。不以卑而不用,不以辱而不尊。昔伊尹,有莘之媵臣;吕望,渭滨之贱老。夷吾困于缧绁;韩信弊于 逃亡。商汤不以鼎俎为羞,姬文不以屠钓为耻,终能献规景毫,光启殷朝;执旌牧野,会昌周室。

齐成一匡之业,实资仲父之谋;汉以六合为家,是赖淮阴之策。

故舟航之绝海也,必假桡楫之功;鸿鹄之凌云也,必因羽翮之用;帝王之为国也,必藉匡辅之资。故求之斯劳,任之斯逸。照车十二,黄金累千,岂如多士之隆,一贤之重。此乃求贤之贵也。

卷二

审官第四

夫设官分职,所以阐化宣风。故明主之任人,如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无曲直长短,各有所施。明主之任人, 亦由是也。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无弃材,明主无弃士。不以一恶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 割政分机,尽其所有。然则函牛之鼎,不可处以烹鸡;捕鼠之狸,不可使以搏兽;一钧之器,不能容以江汉之流;百石之车,不可满以斗筲之粟。何则大非小之量, 轻非重之宜。

今人智有短长,能有巨细。或蕴百而尚少,或统一而为多。有轻才者,不可委以重任;有小力者,不可赖以成职。委任责成,不劳而化,此设官之当也。斯二者治乱之源。

立国制人,资股肱以合德;宣风道俗,俟明贤而寄心。列宿腾天,助阴光之夕照;百川决地,添溟渤之深源。海月之深朗,犹假物而为大。君人御下,统极理 时,独运方寸之心,以括九区之内,不资众力何以成功?必须明职审贤,择材分禄。得其人则风行化洽,失其用则亏教伤人。故云则哲惟难,良可慎也!

纳谏第五

夫王者,高居深视,亏听阻明。恐有过而不闻,惧有阙而莫补。所以设鞀树木,思献替之谋;倾耳虚心,伫忠正之说。言之而是,虽在仆隶刍荛,犹不可弃也; 言之而非,虽在王侯卿相,未必可容。其义可观,不责其辩;其理可用,不责其文。至若折槛怀疏,标之以作戒;引裾却坐,显之以自非。故云忠者沥其心,智者尽 其策。臣无隔情于上,君能遍照于下。

昏主则不然,说者拒之以威;劝者穷之以罪。大臣惜禄而莫谏,小臣畏诛而不言。恣暴虐之心,极荒淫之志。其为雍塞,无由自知。以为德超三皇,材过五帝。至于身亡国灭,岂不悲哉!此拒谏之恶也。

去谗第六

夫谗佞之徒,国之蟊贼也。争荣华于旦夕,竞势利于市朝。以其谄谀之姿,恶忠贤之在己上;奸邪之志,恐富贵之不我先。朋党相持,无深而不入;比同相习,无高而不升。令色巧言,以亲于上;先意承旨,以悦于君。朝有千臣,昭公去国而不悟;弓无九石,宁一终身而不知。

以疏间亲,宋有伊戾之祸;以邪败正,楚有郤宛之诛。斯乃暗主庸君之所迷惑,忠臣孝子之可泣冤。

故藂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此奸佞之危也。斯二者,危国之本。

砥躬砺行,莫尚于忠言;败德败正,莫逾于谗佞。今人颜貌同于目际,犹不自瞻,况是非在于无形,奚能自睹?何则饰其容者,皆解窥于明镜,修其德者,不知 访于哲人。讵自庸愚,何迷之甚!良由逆耳之辞难受,顺心之说易从。彼难受者,药石之苦喉也;此易从者,鸩毒之甘口也!明王纳谏,病就苦而能消;暗主从谀, 命因甘而致殒。可不诫哉!可不诫哉!

卷三

诫盈第七

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人劳则怨起,下扰则政乖。人主好奇技淫声、鸷鸟猛兽,游幸无度,田猎不时。如此则徭役烦,徭役 烦则人力竭,人力竭则农桑废焉。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珠玉珍玩,黼黻絺绤。如此则赋敛重,赋敛重则人才遗,人才遗则饥寒之患生焉。乱世之君,极其骄 奢,恣其嗜欲。土木衣缇绣,而人裋褐不全;犬马厌刍豢,而人糟糠不足。故人神怨愤,上下乖离,佚乐未终,倾危已至。此骄奢之忌也。

崇俭第八

夫圣世之君,存乎节俭。富贵广大,守之以约;睿智聪明,守之以愚。不以身尊而骄人,不以德厚而矜物。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车不饰,衣服无文,土阶不崇,大羹不和。非憎荣而恶味,乃处薄而行俭。

故风淳俗朴,比屋可封。斯二者,荣辱之端。奢俭由人,安危在己。五关近闭,则嘉命远盈;千欲内攻,则凶源外发。是以丹桂抱蠹,终摧荣耀之芳;朱火含烟,遂郁凌云之焰。以是知骄出于志,不节则志倾;欲生于心,不遏则身丧。故桀纣肆情而祸结,尧舜约己而福延,可不务乎?

赏罚第九

夫天之育物,犹君之御众。天以寒暑为德,君以仁爱为心。寒暑既调,则时无疾疫;风雨不节,则岁有饥寒。仁爱下施,则人不凋弊;教令失度,则政有乖违。 防其害源,开其利本。显罚以威之,明赏以化之。威立则恶者惧,化行则善者劝。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故赏者不德君,功之所致 也;罚者不怨上,罪之所当也。故《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此赏罚之权也。

卷四

务农第十

夫食为人天,农为政本。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志廉耻。故躬耕东郊,敬授人时。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家无一年之服,不足御寒暑。然而莫不带犊 佩牛,弃坚就伪。求什一之利,废农桑之基。以一人耕而百人食,其为害也,甚于秋螟。莫若禁绝浮华,劝课耕织,使人还其本,俗反其真,则竞怀仁义之心,永绝 贪残之路,此务农之本也。斯二者,制俗之机。

子育黎黔,惟资威惠。惠而怀也,则殊俗归风,若披霜而照春日;威可惧也,则中华慑軏,如履刃而戴雷霆。必须威惠并驰,刚柔两用,画刑不犯,移木无欺。 赏罚既明,则善恶斯别;仁信普著,则遐迩宅心。劝穑务农,则饥寒之患塞;遏奢禁丽,则丰厚之利兴。且君之化下,如风偃草。上不节心,则下多逸志;君不约 己,而禁人为非,是犹恶火之燃,添薪望其止焰;忿池之浊,挠浪欲止其流,不可得也。莫若先正其身,则人不言而化矣。

阅武第十一

夫兵甲者,国之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彫;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彫非保全之术,殆非拟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农隙讲武,习威仪也。 是以勾践轼蛙,卒成霸业;徐偃弃武,遂以丧邦。何则?越习其威,徐忘其备。孔子曰:不教人战,是谓弃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机也。

崇文第十二

夫功成设乐,治定制礼。礼乐之兴,以儒为本。宏风导俗,莫尚于文;敷教训人,莫善于学。因文而隆道,假学以光身。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不游文翰,不 识智之源。然则质蕴吴竿,非筈羽不美;性怀辨慧,非积学不成。是以建明堂,立辟雍。博览百家,精研六艺,端拱而知天下,无为而鉴古今。飞英声,腾茂实,光 于不朽者,其唯学乎?此文术也。斯二者,递为国用。

至若长气亘地,成败定乎笔端;巨浪滔天,兴亡决乎一阵。当此之际,则贵干戈而贱庠序。及乎海岳既晏,波尘已清,偃七德之余威,敷九功之大化。当此之 际,则轻甲胄而重诗书。是知文武二途,舍一不可,与时优劣,各有其宜。武士儒人,焉可废也。此十二条者,帝王之大纲也。安危兴废,咸在兹焉。

人有云,非知之难,惟行之不易;行之可勉,惟终实难。是以暴乱之君,非独明于恶路;圣哲之主,非独见于善途。良由大道远而难遵,邪径近而易践。小人俯 从其易,不得力行其难,故祸败及之;君子劳处其难,不能力居其易,故福庆流之。故知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欲悔非于既往,惟慎祸于将来。当择圣主为师。毋以 吾为前鉴。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自非上德,不可效焉。吾在位以来,所制多矣。奇丽服,锦绣珠玉,不绝于前,此非防欲也;雕楹刻桷,高 台深池,每兴其役,此非俭志也;犬马鹰鹘,无远必致,此非节心也;数有行幸,以亟劳人,此非屈己也。斯事者,吾之深过,勿以兹为是而后法焉。但我济育苍生 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多损少,人不怨;功大过微,德未亏。然犹之尽美之踪,于焉多愧;尽善之道,顾此怀惭。况汝无纤毫之功,直缘基而履庆?若崇善以 广德,则业泰身安;若肆情以从非,则业倾身丧。且成迟败速者,国基也;失易得难者,天位也。可不惜哉?

Posted in 贞观政要 | 李世民《帝范》已关闭评论

论求谏·四

太宗威容俨肃,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颜色,冀闻谏诤,知政教得失。贞观初,尝谓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藉忠臣。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故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于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直言鲠议,致天下太平。”谏议大夫王珪对曰:“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是故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言而不用,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刍荛,愚臣处不讳之朝,实愿罄其狂瞽。”太宗称善,诏令自是宰相入内平章国计,必使谏官随入,预闻政事。有所开说,必虚己纳之。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隋炀帝好自矜夸,护短拒谏,诚亦实难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为深罪。昔箕子佯狂自全,孔子亦称其仁。及炀帝被杀,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对曰:“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世基岂得以炀帝无道,不纳谏诤,遂杜口无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辞职请退,则与箕子佯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晋惠帝贾后将废愍怀太子,司空张华竟不能苦争,阿意苟免。及赵王伦举兵废后,遣使收华,华曰:‘将废太子日,非是无言,当时不被纳用。’其使曰:‘公为三公,太子无罪被废,言既不从,何不引身而退?’华无辞以答,遂斩之,夷其三族。古人有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故‘君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张华既抗直不能成节,逊言不足全身,王臣之节固已坠矣。虞世基位居宰辅,在得言之地,竟无一言谏诤,诚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人君必须忠良辅弼,乃得身安国宁。炀帝岂不以下无忠臣,身不闻过,恶积祸盈,灭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臣为谀臣,君暗臣谀,危亡不远。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治道。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

  贞观三年,太宗谓司空裴寂曰:“比有上书奏事,条数甚多,朕总粘之屋壁,出入观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尽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寝。亦望公辈用心不倦,以副朕怀也。”

  贞观五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是以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尝不以此为心,恒欲公等尽情极谏。公等亦须受人谏语,岂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护短不纳?若不能受谏,安能谏人?”

  贞观六年,太宗以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杜正伦、秘书少监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称旨,召而谓曰:“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尽诚规谏,至如龙逄、比干,不免孥戮。为君不易,为臣极难。朕又闻龙可扰而驯,然喉下有逆鳞。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常能如此,朕岂虑宗社之倾败!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暂忘,故设宴为乐。”仍赐绢有差。

  太常卿韦挺尝上疏陈得失,太宗赐书曰:“所上意见,极是谠言,辞理可观,甚以为慰。昔齐境之难,夷吾有射钩之罪,蒲城之役,勃鞮为斩袂之仇,而小白不以为疑,重耳待之若旧。岂非各吠非主,志在无二。卿之深诚,见于斯矣。若能克全此节,则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励终始,垂范将来,当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不亦美乎?朕比不闻其过,未睹其阙,赖竭忠恳,数进嘉言,用沃朕怀,一何可道!”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朕每闲居静坐,则自内省,恒恐上不称天心,下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谏,欲令耳目外通,下无怨滞。又比见人来奏事者,多有怖慑,言语致失次第。寻常奏事,情犹如此,况欲谏诤,必当畏犯逆鳞。所以每有谏者,纵不合朕心,朕亦不以为忤。若即嗔责,深恐人怀战惧,岂肯更言!”

  贞观十五年,太宗问魏征曰:“比来朝臣都不论事,何也?”征对曰:“陛下虚心采纳,诚宜有言者。然古人云:‘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信而不谏,则谓之尸禄。’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 怀禄之人, 虑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太宗曰:“诚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谏,辄惧死亡之祸,与夫赴鼎镬、冒白刃,亦何异哉?故忠贞之臣,非不欲竭诚。竭诚者,乃是极难。所以禹拜昌言,岂不为此也!朕今开怀抱,纳谏诤。卿等无劳怖惧,遂不极言。”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知者明,信为难矣。如属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谓己长,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诋诃,芜词拙迹,于是乃见。由是言之,人君须得匡谏之臣,举其愆过。一日万机,一人听断,虽复忧劳,安能尽善?常念魏征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因举觞赐玄龄等数人勖之。

  贞观十七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者十有余人。食器之间,何须苦谏?”遂良对曰:“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首创奢淫,危亡之渐。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已,必玉为之。所以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为事,若有不当,或在其渐,或已将终,皆宜进谏。比见前史,或有人臣谏事,遂答云‘业已为之’,或道‘业已许之’,竟不为停改。此则危亡之祸,可反手而待也。”

Posted in 贞观政要 | 论求谏·四已关闭评论

论任贤·三

房玄龄,齐州临淄人也。初仕隋,为隰城尉。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北,玄龄杖策谒于军门。太宗一见,便如旧识,署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玄龄既遇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时,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谋臣猛将,与之潜相申结,各致死力。累授秦王府记室,兼陕东道大行台考功郎中。玄龄在秦府十余年,恒典管记。隐太子、巢刺王以玄龄及杜如晦为太宗所亲礼,甚恶之,谮之高祖,由是与如晦并遭驱斥。及隐太子将有变也,太宗召玄龄、如晦,令衣道士服,潜引入閤谋议。及事平,太宗入春宫,擢拜太子左庶子。贞观元年,迁中书令。三年,拜尚书左仆射,监修国史,封梁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既总任百司,虔恭夙夜,尽心竭节,不欲一物失所。闻人有善,若己有之。明达吏事,饰以文学,审定法令,意在宽平。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无隔疏贱。论者称为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师。玄龄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频抗表辞位,优诏不许。十六年,进拜司空,仍总朝政,依旧监修国史。玄龄复以年老请致仕,太宗遣使谓曰:“国家久相任使,一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公若筋力不衰,无烦此让。自知衰谢,当更奏闻。”玄龄遂止。太宗又尝追思王业之艰难,佐命之匡弼,乃作《威凤赋》以自喻,因赐玄龄,其见称类如此。

  杜如晦,京兆万年人也。武德初,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俄迁陕州总管府长史。时府中多英俊,被外迁者众,太宗患之。记室房玄龄曰:“府僚去者虽多,盖不足惜。杜如晦聪明识达,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无所用之;必欲经营四方,非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弥加礼重,寄以心腹,遂奏为府属,常参谋帷幄。时军国多事,剖断如流,深为时辈所服。累除天策府从事中郎,兼文学馆学士。隐太子之败,如晦与玄龄功第一,迁拜太子右庶子。俄迁兵部尚书,进封蔡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贞观二年,以本官检校侍中。三年,拜尚书右仆射,兼知吏部选事。仍与房玄龄共掌朝政。至于台阁规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获当时之誉,时称房、杜焉。

  魏征,巨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内黄。武德末,为太子洗马。见太宗与隐太子阴相倾夺,每劝建成早为之谋。太宗既诛隐太子,召征责之曰:“汝离间我兄弟,何也?”众皆为之危惧。征慷慨自若,从容对曰:“皇太子若从臣言,必无今日之祸。”太宗为之敛容,厚加礼异,擢拜谏议大夫。数引之卧内,访以政术。征雅有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太宗每与之言,未尝不悦。征亦喜逢知己之主,竭其力用。又劳之曰:“卿所谏前后二百余事,皆称朕意。非卿忠诚奉国,何能若是!”三年,累迁秘书监,参预朝政,深谋远算,多所弘益。太宗尝谓曰:“卿罪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宁有似我于卿者乎?”六年,太宗幸九成宫,宴近臣,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往事息隐,臣见之若仇,不谓今者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征往者实我所仇,但其尽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用之,何惭古烈?征每犯颜切谏,不许我为非,我所以重之也。”征再拜曰:“陛下导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太宗大悦,各赐钱十五万。七年,代王珪为侍中,累封郑国公。寻以疾乞辞所职,请为散官。太宗曰:“朕拔卿于仇虏之中,任卿以枢要之职,见朕之非,未尝不谏。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何足贵哉?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工。虽有疾,未为衰老,岂得便尔耶?”征乃止。后复固辞,听解侍中,授以特进,仍知门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诞皇孙,诏宴公卿。帝极欢,谓侍臣曰:“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庶人承乾在春宫,不修德业;魏王泰宠爱日隆,内外庶寮,咸有疑议。太宗闻而恶之,谓侍臣曰:“当今朝臣,忠謇无如魏征,我遣傅皇太子,用绝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师,知门下事如故。征自陈有疾,太宗谓曰:“太子宗社之本,须有师傅,故选中正,以为辅弼。知公疹病,可卧护之。”征乃就职。寻遇疾。征宅内先无正堂,太宗时欲营小殿,乃辍其材为造,五日而就。遣中使赐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后数日,薨。太宗亲临恸哭,赠司空,谥曰文贞。太宗亲为制碑文,复自书于石。特赐其家食实封九百户。太宗后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因泣下久之。乃诏曰:“昔惟魏征,每显予过。自其逝也,虽过莫彰。朕岂独有非于往时,而皆是于兹日?故亦庶僚苟顺,难触龙鳞者欤!所以虚己外求,披迷内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用而不言,谁之责也?自斯已后,各悉乃诚。若有是非,直言无隐。”

  王珪,太原祁县人也。武德中,为隐太子中允,甚为建成所礼。后以连其阴谋事,流于嶲州。建成诛后,太宗即位,召拜谏议大夫。每推诚尽节,多所献纳。珪尝上封事切谏,太宗谓曰:“卿所论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不得者,只为不闻己过,或闻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复闻过能改,何虑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尝谓珪曰:“卿若常居谏官,朕必永无过失。”顾待益厚。贞观元年,迁黄门侍郎,参预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进拜侍中。时房玄龄、 魏征、 李靖、温彦博、戴胄与珪同知国政,尝因侍宴,太宗谓珪曰:“卿识鉴精通,尤善谈论,自玄龄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与诸子贤。”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征。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繁理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一日之长。”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为尽己所怀,谓之确论。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业末,为马邑郡丞。会高祖为太原留守,靖观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锁上变,诣江都。至长安,道塞不能而止。高祖克京城,执靖,将斩之,靖大呼曰:“公起义兵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太宗亦加救靖,高祖遂舍之。武德中,以平萧铣、辅公祏功,历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书。贞观二年,以本官检校中书令。三年,转兵部尚书,为代州行军总管,进击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诸部落俱走碛北,北擒隋齐王暕之子杨道政,及炀帝萧后,送于长安。突利可汗来降,颉利可汗仅以身遁。太宗谓曰:“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书竹帛。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实古今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进封代国公。此后,颉利可汗大惧,四年,退保铁山,遣使入朝谢罪,请举国内附。又以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往迎颉利。颉利虽外请降,而心怀疑贰。诏遣鸿胪卿唐俭、摄户部尚书将军安修仁慰谕之,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彼,虏必自宽,乃选精骑赍二十日粮,引兵自白道袭之。”公谨曰:“既许其降,诏使在彼,未宜讨击。”靖曰:“此兵机也,时不可失。”遂督军疾进。行至阴山,遇其斥候千余帐,皆俘以随军。颉利见使者甚悦,不虞官兵至也。靖前锋乘雾而行,去其牙帐七里,颉利始觉,列兵未及成阵,单马轻走,虏众因而溃散。斩万余级,杀其妻隋义成公主,俘男女十余万,斥土界自阴山至于大漠,遂灭其国。寻获颉利可汗于别部落,余众悉降。太宗大悦,顾谓侍臣曰:“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突厥强梁,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颉利,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稽颡,耻其雪乎!”群臣皆称万岁。寻拜靖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赐实封五百户。又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征吐谷浑,大破其国。改封卫国公。及靖身亡,有诏许坟茔制度依汉卫、霍故事,筑阙象突厥内燕然山、吐谷浑内碛石二山,以旌殊绩。

  虞世南,会稽余姚人也。贞观初,太宗引为上客,因开文馆,馆中号为多士,咸推世南为文学之宗。授以记室,与房玄龄对掌文翰。尝命写《列女传》以装屏风,于时无本,世南暗书之,一无遗失。贞观七年,累迁秘书监。太宗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世南虽容貌懦弱,如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及高祖晏驾,太宗执丧过礼,哀容毁悴,久替万机,文武百寮, 计无所出, 世南每入进谏,太宗甚嘉纳之,益所亲礼。尝谓侍臣曰:“朕因暇日,每与虞世南商榷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尝不悦;有一言之失,未尝不怅恨。其恳诚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治?”太宗尝称世南有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词藻,五曰书翰。及卒,太宗举哀于别次,哭之甚恸。丧事官给,仍赐以东园秘器,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懿。太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拾遗补阙,无日暂忘,实当代名臣,人伦准的。吾有小善,必将顺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颜而谏之。今其云亡,石渠、东观之中,无复人矣,痛惜岂可言耶!”未几,太宗为诗一篇,追思往古理乱之道,既而叹曰:“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之此篇,将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诣其灵帐读讫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与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李靖等二十四人,图形于凌烟阁。

  李勣,曹州离狐人也。本姓徐,初仕李密,为左武侯大将军。密后为王世充所破,拥众归国,勣犹据密旧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谓长史郭孝恪曰:“魏公既归大唐,今此人众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则是利主之败,自为己功,以邀富贵,是吾所耻。今宜具录州县及军人户口,总启魏公,听公自献,此则魏公之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启密。使人初至,高祖闻无表,惟有启与密,甚怪之。使者以勣意闻奏,高祖方大喜曰:“徐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拜黎州总管,赐姓李氏,附属籍于宗正。封其父盖为济阴王,固辞王爵,乃封舒国公,授散骑常侍。寻加勣右武侯大将军。及李密反叛伏诛,勣发丧行服,备君臣之礼,表请收葬。高祖遂归其尸。于是大具威仪,三军缟素,葬于黎阳山。礼成,释服而散,朝野义之。寻为窦建德所攻,陷于建德,又自拔归京师。从太宗征王世充、窦建德,平之。贞观元年,拜并州都督,令行禁止,号为称职,突厥甚加畏惮。太宗谓侍臣曰:“隋炀帝不解精选贤良,镇抚边境,惟远筑长城,广屯将士,以备突厥,而情识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勣于并州,遂得突厥畏威远遁,塞垣安静,岂不胜数千里长城耶?”其后并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勣为长史,累封英国公。在并州凡十六年,召拜兵部尚书,兼知政事。勣时遇暴疾,验方云须灰可以疗之,太宗自剪须为其和药。勣顿首见血,泣以陈谢。太宗曰:“吾为社稷计耳,不烦深谢。”十七年,高宗居春宫,转太子詹事,加特进,仍知政事。太宗又尝宴,顾勣曰:“朕将属以孤幼,思之无越卿者。公往不遗于李密,今岂负于朕哉!”勣雪涕致辞,因噬指流血。俄沉醉,御服覆之,其见委信如此。勣每行军,用师筹算,临敌应变,动合事机。自贞观以来,讨击突厥、颉利及薛延陀、高丽等,并大破之。太宗尝曰:“李靖、李勣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马周,博州茌平人也。贞观五年,至京师,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时太宗令百官上书言得失,周为何陈便宜二十余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问何,何对曰:“此非臣所发意,乃臣家客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间,凡四度遣使催促。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授监察御史,累除中书舍人。周有机辩,能敷奏,深识事端,故动无不中。太宗尝曰:“我于马周,暂时不见,则便思之。”十八年,历迁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周既职兼两宫,处事平允,甚获当时之誉。又以本官摄吏部尚书。太宗尝谓侍臣曰:“周见事敏速,性甚慎至。至于论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称朕意。既写忠诚,亲附于朕,实藉此人,共康时政也。”

Posted in 贞观政要 | 论任贤·三已关闭评论

论政体第二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 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 乎?”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利害、政教得失焉。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中书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 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 国之政,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 脱身之人,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相启沃,勿上下雷同也。”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 适其欲,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 淳风大坏。”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焉。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 者,岂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 性非仁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 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 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 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 施行,务尽臣下之意。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 今天下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 之大害也。”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 亡。朕既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 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魏征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 数,自然灵长。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 “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逄,汉诛晁错,未尝不 废书叹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妄有诛责。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 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逄、晁错之诛,君臣保全, 岂不美哉!”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魏征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造次不可致化。”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 化;思化,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杀。大乱之后,将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据常人,不 在圣哲。若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 任法律,汉杂霸道, 皆欲化而不能, 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说,恐败乱国家。”征曰:“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 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 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 康宁,突阙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 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至于此,皆魏征之力也。”顾谓征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 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 “隋时百姓纵有财物,岂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来,存心抚养,无有所科差,人人皆得营生,守其资财,即朕所赐。向使朕科 唤不已,虽数资赏赐,亦不如不得。”魏征对曰:“尧、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间矣。今陛下如此含养,百姓 可谓日用而不知。”又奏称:“晋文公出田,逐兽于砀,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将安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 有献。’文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送出泽。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受之。’渔者曰:‘鸿鹄保河海,厌而徙之小泽,则有矰丸之忧。鼋鼍 保深渊,厌而出之浅渚, 必有钓射之忧。 今君出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国,慈爱万民,薄赋敛,轻租税, 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有厚赐,不得保也。’遂辞不受。”太宗曰:“卿言是也。”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 所目见,故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或君乱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乱于下,君治于上。二者苟逢,何者为甚?”特进魏征对曰:“君心治,则照见下非。诛一 劝百,谁敢不畏威尽力?若昏暴于上,忠谏不从,虽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吴,不救其祸,败亡亦继。”太宗曰:“必如此,齐文宣昏暴,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 治,何也?”征曰:“遵彦弥缝暴主,救治苍生,才得免乱,亦甚危苦。与人主严明,臣下畏法,直言正谏,皆见信用,不可同年而语也。”

  贞观十九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古来帝王,骄矜而取败者,不可胜数。不能远述古昔,至如晋武平吴、隋文伐陈已后,心逾骄奢,自矜诸己,臣下不 复敢言,政道因兹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丽已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为州县,夷狄远服,声教益广。朕恐怀骄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 臣下有谠言直谏,可以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时康道泰尔。”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突厥侵扰,州县骚然。帝志在忧人,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是时,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 尤甚,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未尝嗟怨,莫不自安。至贞观三年,关中丰熟,咸自归乡,竟无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从谏如流,雅好儒术, 孜孜求士,务在择官,改革旧弊,兴复制度,每因一事,触类为善。初,息隐、海陵之党,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术豁然,不有疑阻。 时论以为能断决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恶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赃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 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 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

 

Posted in 贞观政要 | 论政体第二已关闭评论

论君道第一

【原文】

贞观①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②以啖③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 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④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 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⑤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⑥魏徵对曰:“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 何,问其治国之要,詹何⑦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治而国乱者。’陛下所明,实同古义。”

【注释】

①贞观:唐太宗李世民年号,从公元627年至649年。

②股:大腿。

③啖(dàn):吃或给人吃。

④朕:我,自秦始皇起,变为皇帝的自称。

⑤(dú):诽谤,怨言。

⑥谏议大夫:官名。唐时掌侍从规谏。

⑦詹何:战国时楚国隐者、哲学家,善术数。亦称詹子、瞻子。

【译文】

贞 观初年,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做君主的法则,必须首先存活百姓。如果损害百姓来奉养自身,那就好比是割大腿上的肉来填饱肚子,肚子填饱了,人也就死 了。如果要想安定天下,必须先端正自身,绝不会有身子端正了而影子弯曲,上头治理好了而下边发生动乱的事。我常想能伤身子的并不是身外的东西,而都是由于 自身追求耳目口鼻之好才酿成灾祸。如一味讲究吃喝,沉溺于音乐女色,欲望越多,损害也就越大,既妨碍政事,又扰害百姓。如果再说出一些不合事理的话来,就 更会弄得人心涣散,怨言四起,众叛亲离。每当我想到这些,就不敢放纵取乐贪图安逸。”谏议大夫魏徵对答说:“古代圣明的君主,也都是先就近从自身入手,才 能远而推及一切事物。过去楚庄王聘用詹何,问他治理好国家的要领,詹何却用加强自身修养的方法来回答。楚庄王再问他治理国家该怎么办,詹何说:‘没有听到 过自身治理好而国家会发生动乱的。’陛下所明白的,实在符合古人的道理。”

【原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 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于刍荛①。’昔唐、虞②之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③。是以圣无不 照,故共、鲧④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⑤,不能惑也。秦二世⑥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⑦,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武帝⑧信朱异⑨,而侯景举兵 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⑩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注释】

①刍荛:割草打柴的人,泛指草野鄙陋之人。

②唐、虞:指尧和舜,尧曰陶唐氏,舜曰有虞氏。

③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赞扬尧舜的话。意为开四方之门,以招贤纳俊,广四方之视听,以防止耳目闭塞。

④共、鲧:共即共工,唐虞官名,鲧是夏禹之父。

⑤靖言庸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

⑥秦二世(前230—前207):秦始皇的少子,名胡亥,继承帝位后称二世皇帝。因他常居深宫,故公卿大臣很难见到他。

⑦赵高(?—前207):秦朝宦官,二世用他为相。

⑧梁武帝(464—549):姓萧,名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年至549年在位。他偏听朱异的建议,纳东魏降将侯景为大将军。后侯景反叛,朝野上下都抱怨朱异。梁武帝也为侯景所逼,结果饿死。

⑨朱异:在梁为官,任散骑常侍。

⑩隋炀帝(569 — 618):姓杨,名广,隋文帝的次子,公元604年至公元616年在位。内史侍郎虞世基蒙蔽隋炀帝耳目,以致农民起义,烽火四起,陷没郡县,他还全然不知,最后为宇文化及等所杀。

【译文】

贞 观二年,唐太宗问魏徵说:“什么叫做圣明君主、昏暗君主?”魏徵答道:“君主之所以能圣明,是因为能够兼听各方面的话;其所以会昏暗,是因为偏听偏信。 《诗经》说:‘古人说过这样的话,要向割草砍柴的人征求意见。’过去唐尧、虞舜治理天下,广开四方门路,招纳贤才;广开视听,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听取各方 面的意见。因而圣明的君主能无所不知,所以像共工、鲧这样的坏人不能蒙蔽他,花言巧语也不能迷惑他。秦二世却深居宫中,隔绝贤臣,疏远百姓,偏信赵高,到 天下大乱、百姓背叛,他还不知道。梁武帝偏信朱异,到侯景兴兵作乱举兵围攻都城,他竟然不知道。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到各路反隋兵马攻掠城邑时,他还是不知 道。由此可见,君主只有通过多方面听取和采纳臣下的建议,才能使显贵大臣不能蒙上蔽下,这样下情就一定能上达。”太宗很赞赏他讲的话。

【原文】

贞 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①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②,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 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 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 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

【注释】

①尚书左仆射:唐制,尚书省的长官,为宰相官职。

②草昧:草,杂乱。昧,蒙昧,原始未开化的状态。用以指国家草创秩序未定之时。

【译文】

贞 观十年时,唐太宗问侍从的大臣:“在帝王的事业中,创业与守业哪件事比较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对答说:“国家开始创业的时候,各地豪杰竞起,你攻破他 他才投降,你战胜他他才屈服,这样看来,还是创业艰难。”魏徵对答说:“帝王的兴起,一定是在前朝衰乱的时候,这时推翻昏乱的旧主,百姓就乐于拥戴,四海 之内也都会先后归顺,这正是天授人与,如此看来创业并不艰难。然而已经取得天下之后,骄傲放纵,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而徭役没有休止,百姓已经穷困凋敝而奢侈 的事务还仍然不停,国家的衰败,常常就是这样开始的。这样看来,守业更难。”太宗说:“玄龄当初跟随我平定天下,历尽了艰难困苦,多次死里逃生,所以知道 创业的艰难。魏徵替我安定天下,担心出现骄奢淫逸的苗头,陷入危亡的泥坑,所以知道守业的艰难。如今创业的艰难既已过去,守业这一难事就得和诸公一道慎之 才是。”

【原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①魏徵上疏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传祚②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③,可得而言。

昔 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 哉?恃其富强,不虞④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⑤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⑥。外示严重,内多险 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绝⑦,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 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⑧倾而复正,四维⑨弛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⑩;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 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 潜通,无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 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靡丽,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 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夫事无可观则人怨,人怨则神怒,神 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叶,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注释】

①特进:官名,功高德重,朝廷所敬异者,赐位特进。

②祚(zuò):皇位,国统。

③殷鉴不远:殷的明镜不远,指夏的灭亡可为殷作鉴戒。后世称有前事为鉴为“殷鉴不远”。

④虞:臆度,料想。

⑤罄:本意是器中空,再次引申为尽、完。

⑥戢(jí):收敛,止息。

⑦殄(tiǎn)绝:灭绝,断绝。

⑧八柱:古人说地有九州八柱。地下八柱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

⑨四维:古人称“礼义廉耻”为“四维”,认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⑩期月:一整年。

【译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徵上奏疏说:

据 我观察各个朝代兴衰更迭的变化,发现自古以来每个帝王都是承受天命创下基业的,都是用武功与谋略使各路英雄归顺的,然后再用文治来教化天下百姓。谁都希望 创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是能够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并且最后获得好结局的朝代却微乎其微。各个朝代都相继衰败灭亡,这是什么原因呢? 究其根本,在于帝王失去了为君之道。

过去隋朝统一天下的时候兵力是多么强大啊,三十多年来,大国的威仪不可一世。谁想到后来竟毁于一旦,叛 乱一起,国家政权就拱手让人。难道是隋炀帝厌恶国家安定,不希望社稷长治久安,所以就采取桀纣那样的残暴统治,自取灭亡吗?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看这是因为 他倚仗国家富强,为所欲为,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所造成的。他在位的时候,奴役天下所有的人来满足他一个人的私欲,收集天下所有的宝物供他一个人玩赏,挑 选各地的美女供他一个人淫乐,寻找异域奇珍供他一个人消遣。他居住的宫殿极其华丽奢侈,修筑的台榭无比瑰丽雄奇。这就必然造成徭役烦琐,战争不断。再加上 朝廷之外,列强虎视眈眈;朝廷之内,大臣险恶奸诈。这样,谄媚阴险的人必然青云得志,忠诚正直的人必然性命难保。整个朝廷上下,君臣之间都互相蒙蔽欺骗, 心怀二志。民不聊生是大势所趋,国家四分五裂在所难免。就这样,至高无上的君王——隋炀帝,到头来为叛贼所杀,死于非命,他的子孙也被杀尽,最终落得被天 下人耻笑的结局,这难道不叫人痛惜吗?

可是,贤明的君主却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挽救危难,让濒临灭亡的国家重新恢复正常,让废弛的礼仪法度重 新发扬光大。不过,仅仅依靠一时的边境安定、国家安宁去维持统治,绝不是长久之计;停止战争,无所作为地维持现状,也难以统治百年。陛下,您现在住着豪华 的宫殿,收藏有天下的奇珍异宝,举国的美女在身边侍候,四海九州的人民尽听您的调遣。如果能从以往的亡国事例中及时吸取教训,总结夺取天下的经验,每日谨 慎地处理政务,不要懈怠;去掉纣王的奢靡,抛却始皇的残暴,从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中看出危亡的祸因,居安思危,像禹那样克己勤民,那么治国之理自然融会贯 通。这样,即使表面什么也不做,整个国家却依然井井有条,这是为君之道的最好方法。一般说来,如果要保住基业,不让它毁亡,就应该在兴国之后克制私欲,居 住旧时的宫殿,即使再想修建其他的宫殿,也要免去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将需求减至最低。华丽的建筑夹杂着粗糙的茅屋,玉石雕成的阶梯中有着土做的台阶,一心 一意地让自己的俭朴使天下人心悦诚服。同时必须时刻思量着为君为官者的安逸,百姓劳作者的苦累。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千千万万的人一定会为他的出现而感到高 兴,万民景仰听从他,这是为君之道的中等。如果作为君主不认真思考,不慎重考虑他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忘记了创业的艰难,夜郎自大、一味迷信依赖天命,忽略 古圣王恭谨俭朴的美德,大兴土木,一味追求靡丽的雕梁画栋,宫殿也在原先的基础上不断扩建、修饰,乐此不疲,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这样,人们当然看不到他 的德行,只见劳役,这是为君之道的下等。这行为就像背着干柴去救火,用热汤去止住沸腾的水,用暴政代替yín乱(版 权所有 e w eny an. co m 易 文言 网),其实和yín乱(版 权所有 e w eny an. co m 易 文言 网)是一样的,它的后果不堪设想,后人应该警惕啊!如果帝王没有什么政绩,则必然招致百姓的怨恨,百姓怨恨就会触怒神灵,神灵发怒必然使灾害产生,灾害既 然产生,祸乱就必然紧随而来。祸乱一旦产生,自然很难收拾,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保全生命的人太少了。帝王如果顺应天命,创立基业之后,将有七百年的兴盛时 期,将基业一代一代地传给子孙继承下去。江山很难得到但是很容易失去,面对历史的教训,为王者对此难道不应该有所警戒吗?

【原文】

是月,徵又上疏曰:

臣 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 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①之重,居域中之大②,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 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③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 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④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 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 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⑤则思三驱⑥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 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 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注释】

①神器:帝位。

②域中之大:古人说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③殷忧:深忧。

④胡越:胡在北方,越在南方,比喻相距遥远。

⑤盘游:打猎。

⑥三驱:打猎时围合三面,前开一路,使猎物有路可逃,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意谓狩猎应有节制。

【译文】

同月,魏徵又进献了一篇奏疏:

臣 听说要想使树木长得高,必须使它的根部稳固;要想使水流得远,必须使它的源头疏通;要想使国家安定,必须以德治国。源头的水源不通畅却想让水流得很远,树 根不牢固却想让树木长得高大,仁德不施却希望理,我虽然愚蠢到了极点,也知道这些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圣明的君主呢!皇上作为万圣之尊,高贵得与天地同辉, 如果只极力推崇天命,让自己长命百岁,全然不思考居安思危的道理,力戒骄奢,崇尚节俭,推崇好的德行,而只任自己的情欲蔓延而不加以克制,这就像砍掉树根 来让树木枝繁叶茂,堵塞源头而想让河水流得很远的道理一样。

一般说来,很多国君顺应天命之后,没有不担忧自己成就功业而德行却随之堕落的。 很多人确实开头做得很好,可是能将这些好的做法坚持到底的却非常少,这难道真是创业容易守业难吗?过去夺取天下的时候力量无穷无尽,现在要守住基业却显得 力不从心,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一个人有忧患意识的时候,必然诚心诚意对待下属;一旦自己的心愿达到了,就放纵私欲,不可一世。诚心待人,即使是敌人都可以 结为朋友;不可一世,即使是兄弟也会反目成仇,形同陌路。即使用严酷的刑法,威严的气势来控制下属使其屈服,他们也只不过为苟且保全性命而心怀二志,外表 谦恭却心存怨恨。怨气虽不在大小,但让人担忧的却是它违背了人心,这之中所蕴涵的道理就像水既可以让船行驶也可以让船沉没的道理一样,难道还不让人深思和 警醒吗?奔腾的马车如果用腐朽的绳子来驾驭,还能指望它跑得很久很远吗?

好的国君,在遇到想要的东西时,就要思考知足常乐的道理,进行自我 约束。在有所行动之前,应该想一想,这是不是可以不做,会不会惊动百姓。常常有危机意识,才能够使自己的思想谦虚平和。害怕骄傲自满,就应该常常思考海纳 百川的道理。如果喜欢打猎,就该有所限度。担心自己懈怠,就应该想想凡事如何做才能善始善终。害怕自己受蒙蔽,就应该想一想自己如何虚怀若谷才能广纳臣子 的意见。担心听信谗言,就应该思考如何使自己行为端正,以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实行赏赐,不要因为自己的喜好而随意改变标准。执行惩罚,也不可因自己一时 的怒火而恣意滥用。做到了“十思”,发扬了“九德”,那么一个国家就能够人尽其才,智者能够发挥他的智谋,勇者能够竭尽他的武力,仁者能够传播他的贤德, 信者能够表现他的忠义,文臣武将都能够竞相为朝廷效力。这样一来,国家就会太平,君臣之间融洽和睦,相安无事。国君可以安心巡游,弹琴作赋,颐养天年。天 下自然无为而治,又何必去劳心费力,事必躬亲,违背无为治国的道理呢?

【原文】

太宗手诏答曰:

省频抗表,诚极 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①。非公体国情深,启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治政。何曾②退朝谓 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及孙绥,果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 为明于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治也。曾位极台司③,名器崇重,当直辞正 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④,以为明智,不亦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⑤。必望收彼桑榆,期之 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

【注释】

①宵分:半夜。

② 何曾(199~278):原名瑞谏又名谏,西晋大臣,字颖考,承袭了父亲的爵位,魏明帝时改封平原侯,做了散骑侍郎。后来作为主管农业的典农中郎将,主张 为政之本在于得人。何曾与曹魏权臣司马懿私交深厚,司马炎袭父爵为晋王时,何曾身为丞相,在废曹立晋的过程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此,晋朝一建立,他的 官位也晋升为公。

③台司:指三公的高位。

④延诤:在朝廷上直言规劝。

⑤弦、韦:弦,弓弦。韦,柔皮。相传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弦以自急。

【译文】

唐太宗亲手诏书答复说:

朕 看了爱卿写的奏疏,言语恳切。爱卿的一片忠肝义胆由此可见一斑。批阅你的奏疏,常常让我忘记疲倦,而且你的言辞让我深受感动。倘使卿对国情了解不深,怎么 能够为我提出如此中肯的建议,而及时纠正我的过失呢?我听说晋武帝灭掉吴国之后,只顾骄奢淫逸,不再关心国家政治。太傅何曾退朝回家后,对他的儿子何劭 说:“我每天都看见皇上不谈论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而只是说一些日常生活的俚俗之语,这和治理国家的道理相去甚远呀。这难道不是将灾祸遗留给子孙吗?国家 在你这一代还不至于混乱,因而你的性命暂且可以保全。”他又指着他的孙子们痛惜地说:“可是到了你们长大的时候,必定遇上朝廷变故而性命不保。”后来孙子 何绥果然遇上晋王室之间为争夺王位而发生的内部叛乱,结果他在叛乱中,为荒淫的酷刑所杀害。以往的史书称赞这事,说何曾有先见之明。我的看法与之不同,我 认为何曾可以说是不忠之臣,他是罪大恶极的。作为臣子,上朝应思考如何指陈时政、尽忠直言,退朝时应废寝忘食,弥补皇上的过失。这样使君主的美德不断得到 发扬,错误不断得到纠正,就是常说的君臣同治的道理。何曾地位尊贵,权势显赫,应当直言进谏,谈论治国大道,匡扶时政。然而他在退朝后才说关于朝纲的言 论,朝见时,在晋武帝面前却没有勇敢地直言规劝,说他是明智之人,难道不荒谬吗?如果国家危亡却不知道辅佐扶持,哪里还用得着这样的官吏呢?你所上书的建 议,我已认真地阅读过了。这些金玉良言,应时时放在我

的案头上,就像古代用来警示自己矫偏纠过的信物一样。这样,他日必定会有收获,等到过 些年月,国家就会更加繁荣富庶。因为我有你的扶持,所以感到很放心,就像鱼儿有水一样,一切都得心应手、称心如意。你敢于直言而无所隐瞒的奏疏,我现在才 回复。此后,我仍将虚怀若谷,恭敬地听取你治国方面的好意见。

【原文】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①魏 徵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徵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②,言事者惟令兢 惧,日陵月替③,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注释】

①侍中:官名。自秦时开始设置,隋代改称纳言,唐代复称侍中,并一度改称左相,成为门下省正式长官。因侍中官位特高,故只加赐于身居要职的大臣。

②宽怠(dài):松懈,怠惰。

③日陵月替:一天天地衰颓下去。

【译文】

贞 观十五年,唐太宗问身边的侍臣:“守江山是难还是易?”魏徵回答:“很难。”唐太宗说:“我选拔任用贤才,接受建议就行了,有什么难的?”魏徵说:“据我 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在忧患危难的时候能够选举贤才,接受忠告;到了天下太平的时候反而懈怠政务,疏远敢于直言进谏的人,使之战战兢兢,不敢进言。这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会使国家灭亡。正因为如此,古代圣人才要居安思危。你想想,国家太平无事,却要使国君心怀忧惧,这难道不难吗?”

【评析】

《君 道》篇列全书首卷之首,基本内容讲为君之道,也可看做全书的总纲,认为有道明君治理国家就能安定兴盛,无道昏君统治天下则必动乱危亡。“社稷安危,国家治 乱,在于一人而已”。“有道明君”的典型是唐太宗,“无道昏君”的代表是隋炀帝。书中主要从三个方面讨论为君之道的教训:一是把握创业与守成的关系。创业 历险,固然艰难,但创业后要居安思危,安而能惧,这对于君临天下的帝王来说,守业岂不更难?二是正确处理君民关系。明君常思古训:“君,舟也;民,水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不能“竭泽而渔”,逼使百姓起来造反。三是正确对待君臣关系。君如头脑,臣如四肢,要密切配合,皇帝应听取臣下的意见,兼听则 明,且要诱导臣下敢于谏诤,以避免决策错误。

Posted in 贞观政要 | 论君道第一已关闭评论